守岁

冯骥才

一种昔时的年俗正在渐渐离开我们,就是守岁。

守岁是老一代人记忆最深刻的年俗之一,如今发生了变化——特别是城市人,最多是等到子午相交之际给亲朋好友打个电话发条短信拜个年,然后上床入睡,完全没有守岁那种意愿、那种情怀、那种执着。

记得守岁的前半夜我总是斗志昂扬,充满信心。一是大脑亢奋,二是除夕的节目多:又要祭祖拜天地,又要全家吃长长的年夜饭,关键的还是午夜时那一场有如万炮轰天的普天同庆的烟花爆竹。尽管二踢脚、雷子鞭、盒子炮,大人们是绝不叫我放的,但最后一个烟花——金寿星顶上的药捻儿,一定由我勇敢地上去点燃。火光闪烁中父母年轻的笑脸现在还清晰记得。

待到燃放鞭炮的高潮过后,才算真正进入了守岁的攻坚阶段。大人们通常是聊天,打牌,吃零食,过一阵子给供桌换一束香。这时时间就像牛皮筋一样拉得愈来愈長了;瞌睡虫开始在脑袋里喷洒烟雾。

无事可做加重了困倦感,大人们便对我说笑道:可千万不能睡呀。我一边嘴硬,一边悄悄跑到卫生间用凉水洗脸,甚至独出心裁地把肥皂水弄到眼睛里去。大人们说,用火柴棍儿把眼皮支起来吧。

年年的守岁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。但睁眼醒来一定是在床上,睡在暖暖的被窝里。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装着压岁钱的红纸包,还有一个通红、锃亮、香喷喷的大苹果。这寓意平安的红苹果是大人年年夜里一准要摆在我枕边上的。一睁眼就看到平安。

我承认,在我的童年里,年年都是守岁的失败者,从来没有一次从长夜守到天明。

令我惊奇的是,大人怎么就能熬过那漫长一夜?

其实很简单,因为他们知道为什么守岁。可是守岁的道理并不简单。后来我对守岁的理解,缘自一个词“辞旧迎新”。而首先是“辞”字。

辞,是分手时打声招呼。和谁打招呼,难道是对即将离去的一年吗?古人对这一年缘何像对待一位友人?这一年仅仅是一段不再有用的时间吗?

那么,新的一年大把大把可供使用的时间呢?又是谁赐予我们的?是天地,是命运,还是生命本身?任何有生命的事物不都首先拥有时间吗?

可是,时间是种奇妙的东西。你什么也不做,它也在走;而且它过往不复,无法停住,所以古人说“黄金易得,韶光难留”。时光在一寸一寸地减少。在过去一岁中,不管幸运还是不幸,不管“喜从天降”还是留下无奈、委屈与错失——它们都已成为我们生命的一部分。在它即将离我们而去时,我们便有些依依不舍。所以古人要“守”着它。

守岁其实是看守住属于自己的时间与生命,表达着我们的生命情感。

是的,守岁这一夜非比寻常。它是“一夜连两岁,五更分两年”。因而,我们的古人便是一边辞旧,一边迎新。以“辞”告别旧岁,以“迎”笑容满面迎接生命新的一段时光的到来。

如今守岁渐行渐远。当然,我们不必为守岁而勉强守岁。民俗是一种集体的心愿,没有强迫。我们虽然不必为守岁而勉强守岁,但如果有条件和精力来守岁,不妨体验一下这个节点的独特魅力,这也是对大自然和生命的一种敬畏。